1945年,在日本广岛市被美国原子弹摧毁的两天后,年仅10岁的新山淑子踏入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。当时,大火仍在燃烧,遇难者的遗体随意地散落在他们倒下的地方。

“我记得空气中弥漫着浓烟,到处都是尸体……天气热得令人窒息,”如今已经90岁的新山淑子在她广岛郊区的家中回忆道,“幸存者的脸被烧得面目全非,我不愿看他们,但我不得不看。”

当时,新山淑子和她的大姐匆忙赶到城里寻找她们的父亲光木。光木在广岛的一家银行工作,而银行距离爆炸中心点仅1公里。姐妹几个人之前被疏散到了城外附近的一个地方,但当她们看到卡车载着严重烧伤的受害者经过临时住所时,就知道广岛发生了可怕的事情。

广岛核爆幸存者口述: 当时街上的尸体仿佛融化了

“小男孩”在广岛市上空1,800英尺(550米)爆炸后产生的蘑菇云

2025年8月6日,广岛这个城市迎来被原子弹摧毁的80周年。90岁的新山淑子作为日渐稀少的“被爆者”(日语hibakusha,指原子弹爆炸幸存者)之一,她仍能清晰忆起家园瞬间化为废墟的恐怖景象。

1945年8月6日上午8点15分17秒,美军B-29轰炸机“艾诺拉·盖”号向广岛市投下了一颗原子弹。这颗名为“小男孩”的原子弹在距地面约600米处爆炸,威力相当于15,000吨TNT炸药。6万至8万人当场死亡,到年底,随着受害者因烧伤和急性辐射引起的疾病而陆续死亡,死亡人数上升至14万人。

三天后,美军在长崎投下一颗钚弹,造成74,000人丧生。8月15日,士气低落的日本宣告投降,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。

广岛核爆幸存者口述: 当时街上的尸体仿佛融化了

新山淑子与父亲的照片

新山淑子家里一共有四个姐妹,她们最终也没能找到父亲或他的遗骸——他很可能与同事们一起被烧成了灰烬。“我父亲的个子很高,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每当我看见背影高大的男人,我就会跑上前去,盼望着是他,”她回忆道,“但每次都失望而归。”

随着时间流逝,亲身经历爆炸并目睹其惨烈后果的幸存者人数逐年减少,向年轻一代传递广岛和长崎历史真相的重任正逐渐移交。

数十年来,作为登记在册的“被爆者”,新山淑子对少女时期所经历的创伤闭口不谈,连对至亲的家人也不例外。“我不想回忆那段往事,”她说,“而且很多被爆者都选择了沉默,因为我们知道可能遭受歧视——比如无法结婚或找到工作。因为当时甚至有传言说被爆者生的孩子会是畸形。”

广岛核爆幸存者口述: 当时街上的尸体仿佛融化了

新山淑子与孙女新山恭子交谈

直到她的孙女新山恭子,向她询问战争经历时,新山淑子才终于打破沉默。“等我的孩子长大了,他们会问起祖母的遭遇,”如今已经35岁的恭子说,她现在是当地一家报社的记者,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。“如果到时候我无法告诉他们……那将是莫大的遗憾。所以我才决定向祖母询问原子弹的事。”

在广岛和长崎,越来越多像恭子这样的人正在学习成为“家族传承人”。这也是地方政府的一项倡议,旨在让人们认证成为被爆者后裔的身份,让他们记录并传递地球上唯一亲历核战争人群的证言。

“现在周年纪念日临近,我又能和祖母详谈了,”恭子说,“这对我们家来说,是一段极其珍贵的时光。”

广岛核爆幸存者口述: 当时街上的尸体仿佛融化了

当时8岁的李丁顺正走在前往小学的路上

80年前8月6日的早晨,当那枚原子弹如巨石般从广岛上空坠落时,来自韩国陕川郡的李丁顺正走在前往小学的路上。

当时的广岛一共有14万韩国人。

如今88岁的李女士在接受采访时摆动着双手,仿佛想挥开那段记忆的阴影。“我父亲正准备出门上班,但他突然跑回来,急切地要我们立刻撤离。”她回忆道,“他说街上到处是死人,但我当时太震惊,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哭。”

李丁顺补充说,受害者的遗体“仿佛是融化了,只剩一双眼睛能辨别出来”。

广岛核爆幸存者口述: 当时街上的尸体仿佛融化了

陕川一座纪念馆里有 1,160 块木牌,每块木牌上都刻有一位在原爆中丧生的韩国人名字

对于李丁顺而言,那天的震撼从未消退——它刻进她的身体,化为病痛。她罹患皮肤癌、帕金森氏症和心绞痛。更沉重的是,这份痛苦并未止于她的身体,现在陪伴在她身边的儿子李好昌被诊断出肾衰竭,需接受洗肾并等待器官移植。

“我相信这是辐射暴露造成的,但谁能证明?”李好昌告诉记者说,“科学验证很困难——需要基因检测,既耗时又昂贵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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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国庆尚南道陕川郡

韩国庆尚南道陕川郡被称为“韩国的广岛”,因为战后许多韩国国籍的幸存者在此定居。

“没有人承担责任。”同样来自陕川郡的83岁的幸存者沈镇泰说道,“丢下原子弹的国家不负责,未能保护我们的国家也一样。美国从未道歉,日本装作不知情,韩国也好不到哪里去。他们只是互相推卸责任,而我们被孤零零地留下。”

在当时的日本,韩国人是二等公民,常被分配到最艰苦、肮脏且危险的工作。沈镇泰便说,彼时他的父亲在军工厂做劳动,母亲则为木制弹药箱敲钉子。原子弹落下后,这种劳动分配让韩国人承担了危险且致命的工作。

“韩国工人得清理遗体。” 沈镇泰说,“起初工人们用担架运输尸体,但死尸太多,最后只能用簸箕收集,然后在校园里烧掉。这些工作大多由韩国人做,战后清理和军工活也是我们做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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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镇泰现为韩国原子弹受害者协会陕川分会会长

沈镇泰现为韩国原子弹受害者协会陕川分会会长,他解释说,一些幸存者被迫清理瓦砾和遗体,日本当地难民逃往亲戚处,而无本地联系的韩国人则留在城市,暴露于辐射尘中,且医疗资源匮乏。

根据京畿福祉基金会的研究,约有7万名韩国人暴露于核爆中,至1945年底,约4万人死亡。

日本投降后,韩国随后解放,约2.3万名韩国幸存者返乡。但他们未受欢迎,被贴上伤残或诅咒的标签,即便在故乡也面临歧视。

沈镇泰说:“陕川已有麻疯病殖民地。因为这个形象,人们认为核爆幸存者也有皮肤病。”这种污名让幸存者噤声,因为“生存高于尊严”。

李丁顺女士则表示她亲眼目睹这一切:“严重烧伤或极贫困的人被恶劣对待。他们被拒婚,被排斥。”她补充说,随之而来的是贫困与病痛:皮肤病、心脏病、肾衰竭、癌症等等,疾病无处不在,却无人能解释病因。

广岛核爆幸存者口述: 当时街上的尸体仿佛融化了

一般认为广岛的35万人口当中有14万人死于这次原爆

去年,致力于推动全球废除核武器的日本被爆者团体——“日本被团协”(日本原子弹氢弹受害者组织联合会),荣获诺贝尔和平奖。广岛和长崎的幸存者们由此获得国际社会对其事业的认可。

然而,在当今世界日益滑向新的核边缘政策的背景下,幸存者们正在与时间赛跑,以确保他们的警示能延续下去。

目前,全球九个拥核国家正斥资数十亿美元对其核武库进行现代化升级,部分国家甚至还在扩充规模。俄罗斯总统普京拒绝排除在俄乌冲突中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;俄前总统梅德韦杰夫上周发出隐晦的核威胁,特朗普宣称,已将两艘核潜艇调近俄地区;同时,朝鲜的核武研发仍在持续推进。

“被爆者们用尽一生勇气,一遍遍讲述亲身经历——这无异于不断重温童年创伤——只为让世界认清核武器的真实危害,理解为何必须彻底销毁它们,以免他人重蹈覆辙。”国际废除核武器运动(ICAN)执行主任梅丽莎·帕克表示。

“这些勇敢的被爆者数十年的抗争应当获得历史的肯定,应当在有生之年见证核武器的消亡。这才是真正的'核正义'。”她说。

广岛核爆幸存者口述: 当时街上的尸体仿佛融化了

广岛和长崎的位置

日本厚生劳动省的数据显示,今年两地登记在册的幸存者总数已跌破10万,而1981年时这一数字曾超过37.2万。幸存者的平均年龄是86岁。在广岛爆炸中心点500米范围内确认幸存的78人中,如今仅剩一名89岁的老人在世。

值此周年纪念日前夕,厚生劳动省宣布,将停止每10年对被爆者进行一次生活状况与健康的调查,称此举旨在减轻年迈幸存者的负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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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山淑子与姐妹们的合影

如今已经行走困难的新山淑子,将在自己家里观看周三(8月6日)的纪念仪式,并默哀缅怀她的父亲。父亲光木生前用过的茶杯后来在废墟中被寻回,成为寄托哀思的唯一信物。

“我不喜欢八月,”新山淑子说,“每到这个纪念日前后,我总会做噩梦。我不愿回想那一天,却又无法忘却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,我仍然记得自己是一名被爆者。”